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业余乒坛孔乙已

已有 913 次阅读    2017-01-13 12:43
  北京XX大学的乒乓球馆的格局,是和别处不同的:它本是学校一个废弃的大食堂,地上铺的都是大瓷砖,里面还能看到原先售卖食物的窗口。大学生们,傍午傍晚放了学,每每拿出学生证,开一张球台,——这是十多年前的事,现在已经不需要证件,——拿上买好的成品球拍,自在的打球玩耍;倘肯多花几十元,便可以买国产底板,自己粘球拍来打;如果出到几百元,那就能买进口专业底板了,但这些学生,多是野球手,大抵没有这样奢侈。只有经过业余体校训练过的,才带上精心搭配的球拍,拿上3星球,认真的打球训练。

我从大一起,便在勤工助学中心里谋得个职位。中心主任说,别的位置都安排满了,就去照看学校的乒乓球馆吧。这些野球手,虽然容易说话,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们往往要仔细的挑选球台,看有没有磕碰,又观察地面是否湿滑,然后放心:在这严重监督下,想把好位置留给别人也很为难。所以过了几天,中心主任又派了一个人来协助我,于是我便改为专门查看学生证的无聊职务了。

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门口桌子后面,专管我的职务。虽然没有什么失职,但总觉得有些单调,有些无聊。中心主任是一副凶脸孔,学生们也没有好声气,教人活泼不得;只有令旭义到球馆,才可以笑几声,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
令旭义是进过业余体校训练而不会打球的唯一的人。他身体很结实;戴副眼镜,眉宇间时常露出些许傻气;一头乱哄哄的黑色的头发。用的虽然是专业球板,可是又破又旧,似乎十多年没有换胶皮。他对人说话,总是满口弧圈快攻,教人半懂不懂的。令旭义一到球馆,所有打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,有的叫道,“令旭义,你又输给没练过球的了!”他不回答,对我说,“开一张球台,要一个红双喜三星球。”便掏出学生证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,“你一定又输给麻心了!”令旭义睁大眼睛说,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“什么清白?我前天亲眼见你输给麻心,1:4。”令旭义便涨红了脸,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,争辩道,“输给麻心不能算输……输球!……专业训练过的人,能算输么?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,什么“正手弧圈”,什么“拧拉”之类,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,球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 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,令旭义原来也进过业余体校,但时间仅仅一个月,又没学到怎么打比赛;于是愈打愈差,弄到连没练过球的都输了。幸而正手攻球还凑合,便和别人练练正手,当当陪练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,便是喜欢瞎打。打不了一会儿,便东一个西一个,全台乱打。如是几次,叫他陪练的人也没有了。令旭义没有法,便免不了找野球手们打比赛。但他在我们球馆里,品行却比别人都好,就是从不忘还乒乓球;虽然间或没有带来,暂时记在本子上,但不出一天,定然还来,从本上拭去了令旭义的名字。

  令旭义练了会儿正手,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,旁人便又问道,“令旭义,你当真专训练过么?”令旭义看着问他的人,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,“你怎的连纯野球手也打不过呢?”令旭义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,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,嘴里说些话;这回可是全是弧圈快攻之类,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,众人也都哄笑起来,球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  在这些时候,我可以附和着笑,主任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主任见了令旭义,也每每这样问他,引人发笑。令旭义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,便只好向我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,“你练过球么?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,“练过球,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弧圈球是什么球?”我想,胡乱打球的人,也配考我么?便回过脸去,不再理会。令旭义等了许久,很恳切的说道,“不知道罢?……我教给你,记着!这些常识应该记着,将来进一步提高球技的时候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高手的等级还很远呢,又好笑,又不耐烦,懒懒的答他道,“谁要你教,不就是特别强烈的上旋球么?”令旭义显出极高兴的样子,两个指头敲着球台,点头说,“对呀对呀!……弧圈有两种,你知道么?”我愈不耐烦了,努着嘴走远。令旭义刚拿好球拍,想展示一番动作,见我毫不热心,便又叹一口气,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  有几回,隔壁舞蹈班的女孩们听得笑声,也赶热闹,围住了令旭义。他便给他们发三星乒乓球,一人一个。女孩们拿了球,仍然不散,眼睛都望着他的包。令旭义着了慌,伸开五指将包护住,说道,“不多了,我已经不多了。”又看一看包里的球,自己摇头说,“不多不多!多乎哉?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女孩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
  令旭义是这样的使人快活,可是没有他,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  有一天,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,主任正在看《乒乓世界》,忽然说,“令旭义长久没有来了!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。一个打球的人说道,“他怎么会来?……他球拍折了,改打篮球去了。”主任说,“哦!”“他总仍旧是输球。这一回,是自己发昏,竟然挑战起古南月来了。业余体校冠军,能打得过?”“后来怎么样?”“怎么样?0:4惨败,好几局都没过3分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他一气之下把球拍扔了。”“扔了球拍怎样呢?”“怎样?……落在地上摔折了。”主任也不再问,仍然慢慢的看他的杂志。

  中秋之后,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,看看将近初冬;我整天的靠着暖气,也须穿上棉袄了。一天的下半天,没有一个学生来,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,“开一张球台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,却很耳熟。看时,那令旭义便在桌子旁站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红,身体变得更壮实了;穿一件长袖衫,见了我,又说道,“开一张球台。”主任也伸出头去,一面说,“令旭义么?你球拍折了!”令旭义很颓唐的答道,“这……先借球馆的罢。我带学生证了,球拍要好。”主任仍然同平常一样,笑着对他说,“令旭义,你又输球了!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,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!”“取笑?要是不输球,怎么会球拍折了?”令旭义低声说道,“摔断,掉,掉……”他的眼色,很像恳求主任,不要再提。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,便和主任都笑了。我开了球台。他摸出学生证,放在我手里,只见他的手又粗又大。不一会,他打完球,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,慢慢走去了。

  自此以后,又长久没有看见令旭义。到了年关,主任说,“令旭义后来一直没来!”到第二年的端午,又说“令旭义一直没再来!”到中秋可是没有说,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。

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令旭义的确改打篮球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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